我的嫡亲的二奶奶,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就让她送出去了。老大,也就是1933年出生的我爹,被二奶奶送给了大奶奶。老二,二叔小米的,1940年出生。十岁时被二奶奶送给了双全的李开渠。李开渠有两个闺女,无子,所以要了我二叔。一说李开渠给了几斗小米,一说啥也没给。十三岁时。二叔得病。据说是流血鼻子。那就是传说中的白血病了?我们村里后来也出个白血病,就是流血鼻子。据说小米进李开渠家时,其一个闺女死。小米三年后死。另一个闺女也随后死。所以村民传说李开渠命硬,乃铁扫帚命,克子女。
1945年,二奶奶生下小叔。小名小有,大家习惯叫他有的,所以我们一般称他有的叔。有的叔属鸡。正中午出生。所以被算卦先生精简为“刨摘的命”。
什么是刨摘的命?见过正中午的鸡么?我观察过,它们在石榴树底下刨啊刨啊,刨半天也刨不出一个东西来,但还是要刨啊刨啊!我爹比有的叔整大一轮,也属鸡。但出生时辰是晚饭后,所以算卦先生说这是懒鸡,吃饱后歇着去了。意思是命好。
应该是1980年,其时我也在场,二奶奶把外面的一个算卦先生请到了院里。一般的规矩,算卦先生在村里游走,第一家请他,如果他算得准,那么就可以吃住在第一家,然后第二家第三家才会不断的去请他(当然也有其他家,为了让算卦先生给自己算得准而好,而把人家转请到自己家住的)。没想到这先生在我家的第一卦就栽了。当二奶奶指着我爹与我小叔跟他说:你给这弟兄俩算算吧。没成想那先生居然指着我小叔说:那我先给老大算吧……一院子的人轰堂大笑,大笑之后把算卦先生轰走了。用我娘的说法,相差12岁的老大老三你都区别不出来,还给人算卦?但是,笑话的背后,则是我小叔36岁时的沧桑,及我爹48岁时唇红齿白年轻貌俊的状态。
一句话,有的叔确实是刨摘的命,也确实命不太好。
有的叔叔65年结婚的。
68年有的婶第一次生子,这孩子的出生比我的出生早了一个月,阴历七月间。四天头的时候,孩子开始哭。娘说,这叫四六风,也是脐带风。不管第四天还是第六天开始哭,第七天准死。
69年有的婶生大堂妹霞。也玄。娘说,立生下来的,先下脚。这堂妹也够淘的了,她不是双脚下来,而是一脚下来。接生婆就把她这一只脚送上去,她再下来,这边再送上去。最后两脚终于一块儿下来了。这才能开始正式接生。估计是玩先下一只脚再被推回一只脚的游戏玩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大堂妹下来时,是没气的。娘说,孩子落地先定死,后定生,提住呵搜一下,照着屁股拍,哭上来就定生了。堂妹哭了,这小命就算定了。不过满脸污血,王土的过来给打了一针,对着大党妹还说调皮话:呀,画匠都画不出你这小脸!大堂妹现在已当了奶奶,堂妹夫挺聪明能干的人,最近几年身体不好,所以大堂妹在北京打工,做宾馆服务员,管吃管住每月能拿三千,羡慕死村里人了。春节我们出嫁的闺女结伴拜年的时候,一群大小娘们围住她,这么好的活儿,你能不能给我们也找一个?大堂妹笑着说,我这活儿都是靠关系才拿来的,不好拿哈!大家这才散去。
70年,有的婶生第二个儿子。还是立生。生不下来,卡住脖子卡死了。娘说,身子先下来,孩子无劲儿蹬,容易卡死。要是头先下来,脚还能蹬。最后叫来了村医火生,抓住孩子膀子往下摇,都摇不下来。戴上手套,抱着孩子的脖子,扣着他的嘴还是耳朵,给拔了出来。嘭的一声儿,孩子头下来了,血块血条澎得墙上到处都是,火生一身也是。
74年,有的婶生第二个闺女,我的二堂妹萍。前后生了三天。李马的家给接的生。人家整半夜坐着等,因为有的婶没阵儿。这是头天下午的事儿。递儿又是一白天,半夜十二点才生。等的时间太长,萍落地时,娘不在跟前。娘说,孩子小,就领着孩子睡去了。我算了算,那年我六岁,弟弟三岁。娘没有等,是实在等不上了。
堂妹萍生下来身子是软的。但是萍智商高,大大的眼睛,人还没脾气,虽然属虎的。不象她姐,我大堂妹霞,属鸡的,天生急躁脾气。我和霞基本包办了对萍的看护。我俩抱着萍,还要跑村小学里跟人捉迷藏,有时候把萍往窗户台上一撂,我俩就同时跑开了。回来后才发现,可怜的萍已头朝下栽地上。我和霞随便抹下她的哭脸,就又抱着跑去玩了。搞得萍都顾不上哭了。憨人有憨福。现在这个堂妹也算有福,能干的老公,一个娇俏而聪明的女儿,一个憨厚同样聪明的儿子。逢年过节遇上,我同着她老公开她的玩笑:当年那样摔你,也没有把你脑袋摔坏,真是奇迹。堂妹与堂妹夫就同时乐。
79年的时候,有的婶生第三个儿子。接生婆是凤云,前面两个儿子都没保住,所以这次认真,叫的正规女医生凤云。按辈份,凤云叫我叔为有的爷,她知道有的爷没有男孩子,所以接生时出了大力。有的婶怀孕时,凤云也要求她上水冶检查了一下,并要求她趴着转变胎位。这次出生的是涛弟。听得出气顺当了,风云才离开。涛弟长得也是齿白唇红的,眼睛大大的,一笑还有酒涡,但是身子依然发软。软也罢,娘发现涛弟与别的娃不一样,有些发呆,对外界没有反应。但是有的婶与二奶奶都没有发现。
我娘仔细。就她发现了。但是一直没法出口。终于有一次,娘在出嫁的大姐家,跟与大姐同村的大姑姑说:山庄姨奶奶家的孙女比咱家涛小两月,但人家的孩子,明显比咱的精。然后,娘回家后又同着二奶奶的面,委婉地说孩子有些发呆。但二奶奶不愿意让说。故意当着娘的面说:你这孩子不争气,你饶软吧,你还傻。抱着孩子出去问邻居:瞧俺家傻不傻?邻居皆说:不傻。回来跟娘说:一个吃妈的孩子该有多透!?
之后大姐与有的婶在队里浇地。轮流班。说:婶的,今天回家后干啥?抱着涛去水冶街瞧瞧吧。
秋天刨了红薯后,叔抱着涛去水冶瞧病。许先生说他脑贫血。脑贫血痴呆。
二奶奶在家发牢骚:光说给孩子瞧呢,也不瞧瞧老夜儿有多毒。回来就把孩子的脸晒肿了,晒流了。
回来后,先是吃了半月的药。之后,又是半月的药。
过年后,涛十个月的时候,娘说:三翻六坐九爬着,十月过了会达达,一生儿打恁儿。他怎么不吭气儿?也不叨叨嘴儿?二奶奶马上回说:也有说话迟的。
娘于是跟大哥说。大哥说:你看涛聋不聋?不聋的话,迟早会说话。
娘就开始观察涛的耳朵。过来卖冰糕的,他瞧见后会哭着要吃。人家光叫,他瞧不见的时候,就不要。娘就进了叔家,故意喊:涛,吃你家一个红薯!结果涛没有反应。但是,如果你当着他的面从他家火台上拿烧红薯,他就会哭着抗议。
一天午后,娘听见火生在东院里说话,福生叔叔家里有人有病。娘就过去了。婶子搂着涛在门台上坐。娘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告诉了火生。火生问:聋不?娘说:你瞧瞧。火生坐到婶子北边,敲锄板响,涛没反应。火生说:我觉得他耳朵有些背。婶子怕人家知道孩子耳朵背。火生转圈儿再敲,不让涛看见,婶子便搂着涛,身子扭着故意让涛瞧。娘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这是咋的呢?火生说,去水冶检查一下吧。一检查,开了两样针药。打完后没有任何效果。去安阳瞧,还是那两样针。火生相跟着去了郑州。还是那两样药。叔叔骑着车子,每天戴着涛去景家庄扎旱针,也就是针灸。最后没瞧好耳朵,涛又开始吐了。估计是扎针扎出的毛病。耳朵没瞧好,反而给扎出新病了。
1985年确定是脑癫。在小西门医就症,涛甚至休克一次。晚饭后,山庄同病房家属骑车前来通知。于是家里去了数人,骑着自行车晚上到安阳,大约30公里的路。四个堂叔,一个堂哥,再加我大哥。第二天上午,爹去看涛,没有回来,娘领着二哥,下午也去了。
就在这关节口,瘫痪在床已两年半的二奶奶去世了。于是全体回来,说,把二奶奶安葬后再进医院。丧事过后,叔再次领着涛上医院。问题是涛开刀后也没发现啥毛病。稀里糊涂的,说我们某节肠子粗,给剪了。出院后继续吐。有医生推荐药,吃了一年半,没事了。过后又犯。第二次去拿药。过后再没犯。
涛小的时候,我抱着他看露天电影,还是看戏,反正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尖叫一声,涛肯定是听见了,因为这声音吓得他惊慌失措,直接扑到我怀里去了。
涛后来上村里的小学好几年。写的字方方正正的,很漂亮。再后来,上安阳市的聋哑学校。其时我已分配到安阳二师工作,闲了会骑着车去学校看看涛。不得不承认,聋哑孩子其实都挺聪明的。长得也可爱。有次我去找涛,找不着。另一个孩子就给我示范擦屁股的动作。笑坏我了,我就知道涛正在厕所呢。也有欺负人的孩子。有次我去看涛,就有聋哑孩子告我,有人欺负涛了,涛被欺负哭了。我找到欺负涛的那孩子,要求他道歉。那孩子态度不好,我就急了。我得承认,我那时候刚大学毕业,年轻气盛,恨不得一脚把那坏孩子踹到地上。我家涛不会说话,居然在外面还挨欺负,我生气得不行。要求那娃跪下道歉,那娃坚决不干……不干也好,你知道自尊就好,至少叫你知道我的态度,你以后不能再欺负我家涛了。再后,涛又发病了。于是回家。后来好了。但却再不去聋哑学校了。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如果继续读下去,第一可以在市里找个工作,第二,以涛的长相与聪慧,能谈个聋哑对象的。可惜,一回家,以叔的家境,涛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了。
全家族对涛的事发愁,其间,也给涛找过各种可能娶到家的媳妇儿。有离婚的,有聋哑的,有腿脚残疾的。但是,乡下女人再残再次,也不愁相对条件好的男人娶。甚至,这些女人都能找到不缺胳膊不缺腿,哪儿都正常的男人。相形之下,涛就不占上风了。所以打光棍基本成定局。我甚至想过,从越南给涛买个媳妇儿。可是,一切也都是想想而已。时至今天,涛的耳聋,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不确。如果是后天的,幼时发烧自己烧坏的,还是乡下庸医用药错误导致的,也不确。
但是,一个常态性病娃,就决定了我叔的生活基调。几乎每天早上,我们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时,就听见我叔咚咚的脚步声了——他要去伺候他的菜地与粮地,原先是为了给我那哑弟治病,后来是为了给我那哑弟娶媳妇儿。现在哑弟马上四十岁了,基本可以确定娶不上媳妇了,小叔又开始为他与小婶未来的养老与治病攒钱了!好在,一家三口,吃上了三份低保。虽然没有几个子儿,但在乡下,毕竟也是几个子儿,总比没有的好。直到现在,七十多岁的小叔,还用小推车推着他的菜,不时的去六里之远的镇上卖去。或者,在村附近的乡村小企业给人打工,有时候也带着涛去,涛甚至骑着摩托车上班,让我们提心吊胆的。涛听不见别人的鸣笛声。小的时候,叔也考虑过给涛买助听器。但是,一是钱的问题,二是乡下人的认识问题,三是,说涛一听杂音受不了。我估计是助听器价低质劣的问题吧。
一开始,涛也跟同龄的孩子比。人家上学,他也要上,可是上着上着,他就发现,他与人家不一样,就认了;人家娶媳妇儿,他也会抗议,并且比划,什么时候给我娶媳妇儿。现在,他也认了,再不见比划与抗议。逢年过节我们回家,他也会第一时间凑过来,听我们谈话,看见我们笑,他也乐。
也就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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