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回娘家
作者:杨林文
只有暂时在单位上安个家了。
奔波了几天后,我向单位要来了二楼上的一个套间房。又忙了一天,把里面的垃圾清理出去,洗涮出来后,我和小老婆就从四楼的单间搬进去,再找来几件家具摆设其间。小老婆激动地说,这下房子宽敞又有家具,终于像个家了。小老婆和我熟悉后,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原以为你干了十多年的工作,肯定有不少的家具,刚到你住处那晚上看见室内并不多的东西时,还以为你把家具藏在别的房间呢,没想到原来就是那几样东西。小老婆不解地问我干了这么久的工作,领了那么多的工资,都用到哪里去了,在农村的那个家也不像家,在单位上什么也一无所有。
是的,领了那么多的工资,我却并未奢侈地用过一分钱。除了抚养儿子,照顾弟妹,赡养母亲外,其余的钱都用在了给大老婆冶病上。这十多年来,我虽知这是一种遗传病,不是可以轻易能医治的,然从未放弃过一线希望,不管是广告里的科研成果还是民间偏方,只要听说对治疗大老婆的病有益处的,我都借钱耗资也要把药弄来试验的,为此负债不少。不管在农村的家还是单位上我的宿舍都一贫如洗。望着眼下小老婆那个激动的模样,我惭愧不已,真恨不得弄些豪华家具来把房间摆设好,让她乐不可支。
晚上,我拿出了避孕套。小老婆好奇地问是什么东西,我告诉她这东西的用途和我的打算时,小老婆却往床头上一缩,左手反举在脸旁,不住摇晃道:“不,不要戴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寨里有哪个男人对自己老婆戴这种东西的,戴了它一定会不吉利的。”我像待小孩子样宽哄,劝导她,说戴这个东西才吉利,不然,就会怀上孩子的。
小老婆却不满地反问我:“你娶我做老婆,难道就不打算让我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告诉他,我打算有我们的孩子,但不是眼下这种白手起家的时候,眼下你太小,我们又太穷,本来我们自己就泥菩萨过河了,再添个孩子就雪上加霜。再说,在法律上也还没有过关的,再等你长大,我们也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又办好有关的法律手续才要孩子。可小老婆就是不依,仍坚持自己的意思。我没料到她娇弱的身躯里竟藏着如此固执的个性。我知道,我母亲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那天临回家前,就把小老婆喊到一边耳语了许久。却无法说服她,不管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言,小老婆就是嘻嘻笑着不听。我又有种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我叹息没读过书的人,有时候最浅显明见的知识和道理也让他无法相信和接受。真感到无可奈何,这让我想起了肖英说的那句话:“你和你们山寨同胞文化差异那么大,怎么能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想起肖英的话,我又想起了肖英,从老家侍服完父亲回来后,得知我娶了个小老婆,肖英一下苍老了许多。那天,她找到我流泪话别,祝我幸福快乐后,走了,带着一颗破碎、失望的心,主动下岗回老家接管她母亲的那个小企业去了。我至今对她怀有深深的思念和歉意,我永远铭记和感激她如此一位成熟、高雅、漂亮的女性对我这位贫穷落魂的山寨文人的一片痴情。眼下,想起我的大老婆,面对我的小老婆,我不能再存有对肖英的那份眷恋了。
在会不会怀孕这事上,小老婆倒头来反劝我不必担心,说她不会怀上的。听她母亲她们老人说过,年龄小刚来两三次月经的是不会轻易怀上的。她才来第二次,肯定不会怀上。我将信将疑地又把避孕套放回原处。第二天,趁我不注意小老婆就把所有的避孕套全吹成气球耍掉了。
回单位有八九天了,我开始有些控制不住地心不在焉起来。我不知道母亲她们把大老婆劝住没有。大老婆是否还在生气,会不会生出别的什么事来。我禁不住不时唉声叹气起来。小老婆像是知道了我的心事,劝我回去看看,住一晚上才回来。我千恩万谢小老婆的善良仁慈和宽宏大量,把饭菜给她弄好后,趁轮休,下午便匆匆回去了。
到家后,才知道大老婆并未在家,头天早饭后她又拄着拐杖回娘家去了。我气恨自己来晚了一天。母亲却劝慰我:“你放心,你大老婆我们会劝住她,会好好地侍服她的,她只是想回娘家玩耍我们才把她送到半路的,不会有什么事。倒是该把你的小老婆带好,人家还小,又才嫁出来,会想家的。”母亲抱怨我不该把小老婆一人丢在举目无亲的汉人堆里寂寞着,逼我立即赶回去。在返回的路上,心里牵挂小老婆,一面加快了脚步,一面又责备自己应该提前几天回来的,那样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安慰一下大老婆了。现在与大老婆间的吵闹已根本不同过去了,那时候吵闹得再凶她的心中也没有什么疙瘩,如今我娶来了小老婆,在她心灵上便插上了一把刀,我和她之间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碰着那把刀,会触痛和加深她心灵上的伤口的。
赶到单位时,夜色已浓了,家属楼上的户户窗口都飘荡出阵阵歌声,窗子的玻璃上不断映现出各种电视镜头,唯有我的宿舍里却静悄悄的亮着灯,门窗紧闭。我敲开了门,泪流满面的小老婆一头扑进了我怀里。她说她一人在宿舍里太害怕了。我轻轻把她抱回床上宽哄她,小老婆终于让我宽哄住了,破涕为笑,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对我突然意外回来十分高兴。问我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一晚上,这么快就回来。我说我放心不下她,她笑得更甜了,说我是拿好话宽她,实际上是和我大老婆吵闹了。我给她说,大老婆都不在家,我怎么和她吵闹。
小老婆听后似乎恍然大悟了:“啊,原来是你大老婆不在家,你才这么快就回来的。”
我争辩道:“这和我大老婆在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即使大老婆在家我也会连夜赶回来的。”
小老婆又甜甜地灿笑着用小手打我,说我又用好话来宽哄她了。但小老婆仍是高兴极了,兴奋地给我讲我走后,她就害怕那些汉人来给她说听不懂的汉话,就躲开他们独自在一旁玩耍。玩耍够后再望着家乡呆望一阵,天黑后就悄悄回了宿舍,随便吃了几口饭,洗脸洗脚后便上床蒙头就睡。可怎么也睡不着,就爬起来用被子裹紧身子倚望在床头上,望着望着,眼泪水便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我恨不得煽自己两个耳光,仅为大老婆而把隔山隔水远嫁来的稚嫩的小老婆一人丢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担惊受怕,闭门哭泣。
我安慰道:“好了,这下我回来后,你就不用害怕了。”
泪迹未干的小老婆又开始向我撒娇起来:“我太想家了,我们该回娘家了。”
是的,我们是早该回娘家了。按我们的古老传统,婚后的七天或九天就该回娘家的。可因为我家里有忙不完的事,又丢不下大老婆,手上又没有现钱才拖了一个多月。小老婆的娘家人肯定是望穿了双眼,寨子里的人肯定又在说我不懂传统规矩,也会说小老婆不知羞耻没有良心。
“我再给你说一遍啊。”小老婆竖起右手食指噘嘴点头指着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彝家是砍不烂九个菜板是娶不来一个老婆的。你是没有给我办婚礼,也没有给送亲钱,连聘金都还没有给完就把我娶来的,我和我家里人不顾别人的反对和嘲笑,一切都依了你,算是很对得起你了,你已是欠了我们很大的情了。这第一次回娘家,别人都会睁大眼睛观望着的,你不多买些东西回去怎么对得起我家人,我的脸又放哪里?”这是不用小老婆提醒的。我也正在为之焦心和忙碌着。
四天后该我轮休了,我借足了钱,终于启程回娘家了。
下午,我们坐出租车到了小老婆她们那个乡镇上。下车后,小老婆在附近的亲戚家借来两匹马,我就啤酒、白酒、鸡蛋、米、面、茶、糖果等买了三百多元的东西,两匹马沉沉地驮着爬山。天擦黑时才走进小老婆娘家那个山寨。无聊的寨民们都集中在寨中的木栅栏间闲聊着,见了我们后并没有我所预料的热情和羡慕,反遭冷落和鄙视。当人群中的小老婆二哥邀请寨民们随我们去喝酒时,寨民们都不屑地摇头避开了。
第二老丈母倒是抑制不住的高兴,吩咐儿子挑出家里最大最肥的乳猪来杀。这一晚上除了小老婆娘家人和几位聋哑邻居外,寨里就没再来一人吃肉喝酒了,连小老婆大伯父和小叔父都没有来。尽管小老婆的三个哥在尽力地撑着场面,然场面却有些冷清和尴尬。小老婆的大哥终于忍不住骂起来了:“他们那些只图吃喝的人,一有白吃白喝的就不请也自己来了,遇到需要出钱的时候就连喊都喊不来了。”
按我们古老的规矩,新娘回娘家时,给新娘送过亲分得送亲钱的寨里寨外本族外族人,都主动来吃肉喝酒,然后,你五元我十元地回赠新娘新郎称为“卡把”的奖金。可小老婆她们这个寨里人就因为我没有办婚礼,连六七个送亲人也在半路上把他们赶回来,严重地违规违俗了,所以,对我恨之入骨了,不说是来吃肉喝酒赠“卡把”,连躲我也唯恐躲之不及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是得罪了这个古朴好客的小山寨,得罪了那些热情的寨民们。
我倒高兴邻居们来得少。如果来的人多了,在众目睽睽下想起自己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与小老婆年龄相差二十岁,我就羞愧难当。来的人少我就多少好受些。只是,如此一来小老婆娘家人就觉得是损了他们一家人的脸面而气氛不已。我很惭愧,我知道小老婆一家原想是凭借我给他们增些脸面的,结果反让他们脸面无光名誉受损,得罪了族人和邻居。刚才我刚在火塘边落座,从小老婆和她母亲的低声交谈中,我听到小老婆被我带走后家里闹的纠纷。就因为不要求隆隆重重地办婚礼,不浩浩荡荡地送过门,不要成千元的送亲钱,连聘金都还没有付完就这样不彝不汉地把姑娘让我带走,让他们整个家族的名誉受损,小老婆的大伯父就不顾忌讳,把火钳摔砸在我第二老丈母面前狠狠地把第二老丈母骂了一顿。其他所有听说了我和小老婆婚事的人,都对这种从未听说过的荒唐的娶嫁形式至今还讥笑不完。我惭愧自己给这房善良的人家招来了这么多的非议和仇敌,我清楚,如果不是第二老丈母一家人,特别是魁梧健壮的小老婆的三个哥偏向我护着我,他们的族人甚至寨里人们不知道会对我说出什么做出什么的。我满含歉意地劝说:“你们不要在为别人不来喝酒不来送“卡把”生气、结仇了,按传统规矩讲倒是应该生我的气,我没有办婚礼没让他们去送亲,是我欠着他们的呢?”
“你欠他们的是一回事,他们欠我们的又是一回事。”小老婆大哥还是愤愤不平,“他们的姑娘出嫁后回娘家来,我们三兄弟都是主动去喝酒送‘卡把’的,这下,他们就为不办婚礼不送亲这件事,把我们三兄弟以前所做的恩情全丢掉了。好,我小妹回娘家时他们不来喝酒,以后他们家姑娘出嫁后回娘家来,我们三兄弟也不去喝酒了。”
三兄弟都赌气说,他们即使便卖完所有的家产也一定给我和小老婆足够的“卡把”,让族里人和寨里的左邻右舍们知道,他们不来喝酒送“卡把”,他三兄弟也同样有能力回赠小妹家回娘家的“卡把”钱的。我劝他们:“我都还没有给足你们钱,还欠着你们家的聘金,都已让我不好意思了,你们还张罗给我们什么“卡把”钱啊!”
“不,这不同。”小老婆大哥回驳我,“‘了结问题的钱是一时的钱,姑娘的聘金是一辈子的钱’,聘金是可以欠着慢慢找来给,或者是在兄弟娶老婆的时候也可补上。我小弟还没有娶老婆,你们还有机会给的,但‘卡把’钱是不能不按时给的,这可是传统规矩。”
“我都不要规矩不讲规矩了,你们也不要去兴什么规矩吧!”
小老婆大哥却摇头笑道:“这不成啊,别人都在讲究规矩唯独你一人不讲规矩时,别人就以为你是个怪物而看不起你,会抛弃孤立你的。”
“只要一人带头不去讲那些无用的规矩,别人也会慢慢地跟着不讲起来的,到最后人人都不讲那些太陈旧无用的传统规矩了,我们也就活得自然轻松了。”
“阿依,传统规矩是不能不讲的,那是我们的祖先们总结了一定的经验后才流传下来的,不讲究传统规矩,祖先的灵魂就会不高兴,就会惩罚后代,不讲究的人就会不吉利的。”第二老丈母惶然对我说道。
小老婆大哥叹气道:“我也在外面跑过一些地方了,知道人家城里的汉人是不讲究什么规矩的,只有我们彝族地区,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山寨,有我阿嫫这样的老人活着,是无法不讲传统规矩的。”
小老婆的哥姐和几位邻居吃肉喝过酒后,就对唱山歌,玩乐到深夜了才准备睡觉。他们在火塘左边的篱席上给我和小老婆铺好了毡子,我却用眼神暗示小老婆要她跟着她母亲睡,让我独自一人轻松睡那里。在别人见不着的时候,我可以对小老婆亲热无比,甚至像待小孩子那样把她抱在怀里,可在别人面前我就没有这个勇气。那个让我羞愧的阴影像幽灵般时刻尾随着我,控制着我,在有人的地方便张开大嘴吞噬咀嚼着我。回娘家后,我尽力躲避着小老婆对我的亲热举动。可夜里没睡多久,小老婆却离开她母亲来挨我睡在火塘边了。小老婆告诉我她母亲担心我独自一人睡会寂寞和想家,强行让她来挨我睡。
第二老丈母是个善良仁慈的老人,在她身上我看见的是我的母亲。我真惊讶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四十多岁守寡,严守妇道,善良,有几分胆怯和软弱,却又是生活的强者,不轻易伤害别人,可以忍让别人来伤害自己,却不能容忍伤害自己的孩子,顽强地把七个孤儿抚养成人,严格看管和教育子女,对男盗女娼的行为深恶痛绝,守旧迷信,就连坐相都相似。母亲从未面对女婿而坐,而是远远地退坐在火塘的最后边,把手掌举放在屈回的双膝上,遮挡住火光,让面部罩在手掌的影里,双脚整齐地藏放在裙子下。第二老丈母的坐相也是如此,这是我们古老山寨最规矩妇人的传统坐相。尽管才接触不久,还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但在心底我已深深地尊敬我的这位第二个老丈母了。
夜里,我再次提醒小老婆,要她白天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过份亲热我。小老婆却嗔气道:“我不。”反搂得我更紧了。
第二天起来后我出去解手。寨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炊烟袅袅,人们都在寨子间来回走动了。我看见第二老丈母家的房前屋后排列着不少的大便,有螺旋式的,有千层饼式的,面上都有个尖尖的顶,面前是一条小水沟,周围浸湿着一大滩地。我发现了其中自己的那一堆。别的面上都压着竹条或柴棍,唯有我的那堆上面是卫生纸,在其间显得异常显眼,让人一望而知便是我的。我不寒而栗。半夜起来解便漆黑一片,又不熟悉地形,我感觉到自己已走出去很远了才蹲下来的,没想到竟是和别人的一起解在了屋旁。我环顾左右无人后,速迅撮来土灰把自己的那堆盖上,肚里又有些已爬行到肛门口上了,可寨子里没有厕所,附近也没有可遮挡身子的树木石头。我忍着盲目朝前走了几步,却碰见小老婆大哥,正蹲在我面前的木栅栏下,咬牙切齿青筋暴突面红耳赤地用劲解大便。见了我他似乎想站起来,可已来不及了,便继续蹲着对我傻笑。我却笑不起来,感觉亮开大屁股蹲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我落荒而逃,朝上边的一个小山头跑去,要跑过山头了,我不由回头一望,见寨里有不少的人在我后边观望、大笑。在山头那边解决了事情回到寨子后,人们都好奇地观望着我,小老婆过来小声带气抱怨我:“解个手也要跑三天的路程,又让别人来讥笑我你的怪异行为了。”
“我不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解能到哪里去解?”
“你难道不会跟着别人在哪里解你就在哪里解?”
“可大白天的,在房子旁边的木栅栏道上我解得出来吗?”
这时候,小老婆大哥从母亲家里走出来,叫我们进屋吃饭了。见到他我心跳脸发烧,他倒是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样的自然。
吃过早饭后,我叫小老婆她们去做该做的事,我要独自去看一看龙出土的那些地方,借故离开他们走出寨子。因为,我心里老是牵挂大老婆和儿子他们,一想起丢在家里的大老婆我就乐境生悲,可我又不愿让自己的心思去扫了小老婆一家人的兴。我原本已让他们失去不少了,不忍心再让他们失去应有的欢乐。然我又做不出强颜欢笑的虚伪表情来,只好借故走开了。
天黑尽了,我才回到第二老丈母家里。原来他们一家人早已焦急地等着我回来,正准备派人去找我呢。因为,家里出了件很不吉利的事。
白天,小老婆和寨里别的女人们坐在娘家院子里闲聊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颗鸟屎落在了小老婆的手指上,正聊着的人都给惊吓得面面相觑。第二老丈母她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了。按风俗讲,这种事情不是本人出事就是亲戚死亡,小老婆她们就等着我及早回来做些该做的迷信,来消灾免祸。听说后,我心里也是忧忧的,我不由想起了家里的大老婆。
第二老丈母家要用鸡来给我两口子消灾免祸逢凶化吉。我们两口子就坐在第二老丈母家火塘边的客人位置上,以支锅石头为界,我们坐着的这方暂时算我们的家。小老婆大哥就逮着鸡脚,把惊叫着的鸡在我全身上下拂动着,念着我的名字,说些祈福免灾之类的话,再接着念小老婆的名字说了同样话。过后,小老婆大哥停下来问我:“我看只把你两个儿子和你们念在一起算了,你大老婆是要死的人了就没必要和你们念在一起了吧。”
我笑了笑说道:“还是念在一起吧。”
小老婆的姐们便含笑讥讽我了:“你怎么就这样舍不得你大老婆呀。”
第二老丈母却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阿依,两个女人在同一个屋里转脑壳打鸡都是不吉利,对子孙后代不利的,你大老婆已是那样的人了,不可能再好了,活着时让她吃饱穿暖,死时好好地把她葬掉就行了,多为你的子孙后代,你的后半生着想,我看就没有必要把你大老婆和你们念在一起念经打鸡了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头同意了,但心里是凉凉的,为我的大老婆难受。
小老婆大哥接着只念了我两个儿子的名字不再念我大老婆的名字就把鸡打杀了。
鸡肉煮熟后,小老婆大哥拿起鸡脑壳,先取出鸡舌,刮掉上面的肉,剩下一根软骨叉,我看见骨叉间的那一小点朝外弯成了圈,满屋人都脱口说外家有祸事了。我心里一惊。小老婆大哥又分开细看了两根软骨叉的末端后,肯定地说七天以后,我和小老婆就得一笔小财了。我心里暗笑,哪来的小财。接着小老婆大哥拔净了鸡脑壳上的皮肉,仔细端详着白花花的鸡脑壳头颅开始一一道来。
盯着鸡脑壳颅骨上,我看不出个任何名堂的黑点点,小老婆大哥告诉说我们的新家里,墙上挂着的理成圈的绳子之类的一样东西是不洁的,还有烧有一个洞的一床被子也不洁了,正犯着我们的命,要把它们都拿到猪圈里放上七天以后用脚踩一踩才能拿回屋来。我一怔,墙上是挂有我捡回来的一圈电源线,我那床新被子也曾给两个儿子尿湿后想拿到电炉上烤干时却烧出了一个洞。母亲知道后,说被烧过的被子已不干净了,不能再盖了,喊我把它丢了。我却舍不得,仅把烧着的部分剪掉后继续盖用,没料到竟让并不知晓的小老婆大哥给猜中了。我早就听人说过,小老婆的这位大哥曾跟随一个毕摩学过看鸡脑壳,看得很准的。果然,他还猜中了其它许多东西,诸如家门朝什么方向开床放什么地方,祖上有什么人家里有什么鬼。但让他猜中的这些我都一晃便忘了。唯忘不了的是,他对着鸡脑壳鼻梁骨上的黑点说:“有人不吉利了。”又对着左眼眶上的一个黑点说,“有泪水。”我的心在慢慢收紧。第二老婆丈母她们更是惊恐不已的样子。最后,小老婆大哥指着那鸡脑壳颅骨上,牵着一条细血线的小黑点,肯定地说,“你后娘家有个手脚不便,得了风湿之类怪病的亲人吊颈死了。”
第二老丈母她们听后,终于如释重负了。我却几乎瘫在那里。
小老婆大哥还接着详细地告诉我:“原来这家人是用鸡狗诅咒了我们这方的,想要你的小老婆出事,但我阿达的灵魂是时刻护着我们家每个孩子的,没有诅咒死你小老婆后,反害了他们自家人。”
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不用说就是我的大老婆了。看到我娶来小老婆后,她实在接受不了就寻短见了。
小老婆大哥要我们先吃个鸡臂肉,把臂骨拿给他看,他说他再仔细看看有无钱财,有多少钱财。我无心在吃鸡肉了,咬在嘴里的也哽在哪里嚼不动,是小老婆把鸡臂肉吃了把臂骨递给她大哥看。她大哥接过望着骨里一小坨一小坨的淤血,再次肯定地说七天左右我和小老婆定有五六百元的收入了。
我已听不进小老婆大哥的话了,可能我现出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小老婆和她的姐们便取笑我在想大老婆,担心大老婆了。第二老丈母在一旁小声埋怨大儿子不该这样不遮不掩地告诉我实情,让我吃不香睡不着的。过后就来劝说我:“阿依,如果真的是你大老婆出了什么事的话,你也能有什么法啊,‘要死的人拉不住,滚来的石头挡不了’,你心里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听说你已照顾她整整十多年了,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也算是够有情意了。现在,只要不是让你们折磨、逼死的,我不是说硬心话,她真的死了倒是她本人不受苦你们不遭罪的好事呢。”
第二老丈母这番善意的大实话,不知怎的竟让我有些不入耳起来。我已听不进别人的宽慰和劝导的话,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可怕的场面:
大老婆的尸体草草收殓后摆放在屋檐下的寿架上。兄弟带上老婆孩子早已惊恐地躲避开了,留下母亲一人吓得瘫倒在火塘边上。两个儿子便伏在他们母亲的尸体上痛哭。听说大老婆死后成群结队赶来的大老婆娘家人,对大老婆的死谁也没有感到悲伤,倒是虚假的愤怒,他们大声辱骂着我们家的每个人,追问他们家的女子怎么就吊颈死了。找不到发泄虚假愤怒的对象了就对我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子出气,狠心地打骂我儿子,恶毒地朝我母亲吐口水。他们杀掉了我们家所有的牲口,把我们家的粮食便卖了买来一桶桶的酒,几天几夜的大吃大喝大醉。要求我们家杀牛拿钱要以最高规格来给他们赔礼道歉,不然他们就说要烧掉我们两家的房子,要把我和小老婆找来活活地和他们家女子一起烧掉。母亲被这一阵势吓得奄奄一息了。大老婆的尸体已腐烂发臭了,也没人把她抬上山火化掉。
原本说定了,我和小老婆路途遥远,又花路费,回趟娘家不容易,要多耍几天才回去的。这下,我却再也呆不下了,我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即飞回家。我决定明日就起程回家。小老婆便怨恨我了,说我只想着我的大老婆就不替她想一下,气都没有歇够就要走。我劝说眼下情况不同了。第二老丈母家人看到我执意要回家,也只好帮着我来劝小老婆了。他们全家人便忙着借钱来给我们做“卡把”,我强行把他们劝住了。最后,他们听我的,只象征性地给了十多元和传统的一条“女婿裤子”。
这夜,小老婆已分了家的哥姐们都集中住到他们母亲家里,好在早上为我们送行。我彻夜失眠了。到下半夜,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叫醒了酣睡着的屋里人。小老婆大哥蜷睡在我对面的火塘边上,抹着惺忪的睡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才下半夜呀,怎么上路,太早了路上有鬼的,难道你忘了昨傍晚碰见的事?”
昨傍晚我游转到我们的来路,正往第二老丈母家赶。我看见前面脖上挂着一个猴儿包的大妈正背着一背柴朝前走着。我想和她同路而行,加快了脚步。这位大妈却在前面的一个土坎上歇气。刚把柴搁放在土坎上,“呵欠”地出了口气,接着便“啵”地放出了一个响屁,我给怔在哪里。在我们彝家的传统规矩中,屁是最肮脏可耻的,千万不能在他人面前放出响屁的,不然,重者自寻短见轻者遭人遣责鄙视的,不说是大人,小孩也不准放响屁的。可眼前这位大妈却如此肆无忌惮地放响屁,我都为她不自在起来。站住不敢往前走了,我不愿让这位大妈难堪而出现别的什么意外。站了一会儿后,我才故意高声咳嗽了两声后走上前去。前面的大妈也背起柴起身上路了,我加快脚步追上她,可眼看就要追上的这位大妈却突然不见了。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仍是寻不见。难道是拐上了别的什么岔路或在什么地方躲藏起来了?可眼前是一个光秃秃无岔路也毫无可遮掩的一块斜坡地。我心里一凉浑身一颤,头发竖立起来,几乎小跑进了我第二老丈母家告诉所遇的奇事。他们告诉我在民改时期,寨里长有猴儿包的一位大妈曾背着柴跌死在那地方。我听后头皮发麻,呆在火塘边上。
可眼下,心里惦记着大老婆和母亲她们,我连鬼也不怕了。我对小老婆大哥说没事的。匆匆吃过饭,鸡还没叫我就带上小老婆上路了。小老婆哥他们要送我们一程,让我谢拒了,我说只给足够的松明就行了。
临行前,第二老丈母忧心忡忡地再次谆谆告诉我们:“如果是你的大老婆真的吊死了,你们就千万别回去,她们家的那种怪病是魔鬼在作怪,她们人死后那魔鬼就会附依上她最亲的人身上的。对她们家这种人,只有在她还没断气的时候用公母两根大针扎进她脚板心上,解开她的辫子松开她的腰带,那魔鬼才不会留下来害后代,害别人,会随她本人而去了。可她娘家人肯定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他们因为恨你们,巴不得那魔鬼马上依附到你们身上,所以,你们要小心。还有,我想她娘家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你们上去后肯定和你们打闹起来的。千万不要上去,在人家的气头上你们应该想法避让一下。”换口气后第二老丈母又接着说道,“如果是这个鸡脑壳不准,你大老婆没有死,那你们就好好地待她,只是要千万小心,她和她娘家人是会随时害你们的。以前有对大小老婆,有一天,大老婆把小老婆请到自己家里,好言好语地说她姐妹俩要杀只羊子来好好地吃喝一顿。让小老婆吃饱喝醉后,趁小老婆不注意用剪羊毛的长剪刀把小老婆刺死后,闩上门放火把小老婆和她自己一同烧死在屋里。自古以来,大老婆和小老婆是很少有合得拢的。你们要千万小心,和你大老婆她们吃喝时要提防着不要让她们给你们饭菜里下毒,出门在外也必须你俩一路,不要让你小老婆一人留下来,让你大老婆家人来偷袭伤害。”
我劝第二老丈母她们不必这样多虑,我说我了解我的大老婆是不会有害人之心的。第二老丈母仍固执地说再好的人一旦倒霉了也巴不得别人也和自己一样的倒霉的,叫我们不要轻易信了别人,还是防着的好。我面上只好答应了第二老丈母,心里却有些不悦她如此不必要的多虑。
我们便点起松明火把上路了。小老婆很不情愿地跟在我后面,她念念不舍还没有玩耍够的娘家,一步三回头。我心下焦急,催她加快脚步跟上我。小老婆忿然嚷起来了:“你心里就只装着我的那个瘫痪大老婆,就很少替我想过。”
我批评小老婆在这种情况下还给我耍小孩子脾气,小老婆却愈加委屈地哭泣起来了。我没有心思再像以往那样地去宽哄她了,任她哭泣,自己高举火把只顾低头在前急速行走。走到寨子对面的一个坡地上时,一股平地刮起的大风冷不防刮灭了我手上旺旺的火把,身后的小老婆一声惊叫后一头扑进我怀里瑟瑟抖起来。我听见上边的山头上传来几声听来巨大又有些空洞,想把它听成什么就像什么的吼声。接着随着“哗哗”的声响,一股巨大的黑色旋风从山头上朝我们移来。我分明感觉到旋风所经之处,石头、树木,连同树根也给拔起,我也头皮发麻,给吓愣在那里,我意识到遇上了什么。
听老人们讲,人遇上鬼了,女人就拿下头上的辫子死死地咬住,男人就解开衣领扣子,拿两个石头相互撞击,并要高声呼狗。因为,鬼是最怕狗的。急中生智,照着老人说的做了。果然,那股旋风不敢再逼拢来了,只是在不远处盘旋呼啸着。小老婆这才高声大喊屋里人,喊他们快带火把来送我们。她大哥二哥立即点起火把赶来了,还带着狗。知道经过后,便取笑我象个城里人样的不信鬼,俩人都说这鬼是存在的,只是在人多阳气重的地方鬼不敢呆,便跑到人少阴气重的地方去了。俩人告诉我,这条路上就曾让鬼缠迷过几个不相信鬼的人,这几个人都不相信这段路上有鬼,一个人夜间行走在这路上,就真的碰上了鬼让鬼给缠迷住了:那鬼变成一股黑旋风把人卷进去,昏昏浑浑在周围山头上到处乱飞,听到狗叫声后才多少清醒,落了地。但人浑身上下给撕破挂烂,已是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直到家人在沟里或山头上找到他,抬回家请毕摩念经撵鬼,做了该做的事后,人才开始慢慢地恢复回来。他俩说,这段路上有不少的坟包,天黑后人少而行是会给鬼迷住缠上的,一再叮嘱我们,以后回来时千万不能带着酒气一两个人天黑后过这段路。
小老婆的两位大哥教唆带来的狗狂吠一阵后,那股黑旋风和怪腔怪调的声音便突然消失了。他俩一路唤着狗,打起火把把我俩送了很长的路,天见亮后才回去。
天大亮后,我和小老婆顺利赶到乡场上,坐上了出租车。一路上,我忐忑不安,一再催促驾驶员加快速度。
(文章系彝族作家杨林文十多年前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授权母语在线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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